每到夏天，我就会想起1992年那个闷热的季节。那年我18岁，正准备迎接人生中最重要的高考。对我们这些农村娃来说，高考就是改变命运的独木桥，容不得半点马虎。可我怎么也没想到，那个本该埋头苦读的夏天，却让我经历了一场关于成长、道德和亲情的洗礼。

我叫周小河，是江苏省苏北一个叫周楼村的小地方的孩子。我们村是典型的江南水乡，一年到头不是在伺弄水稻就是在照料麦子。村里的房子大多是土坯砖瓦房，只有村支书家和我姑父家盖起了小洋楼，在我们眼里，那可是风光得很呐。

那会儿大伙儿都憋着一股劲儿要致富，村里的年轻人要么考大学，要么就往城里跑，去找活路。我爹周大江是村支书，整天琢磨着怎么带领村里人奔小康。常听他念叨：“国家政策好啊，只要肯干，咱农村人也能过上好日子。”

记得那是五月初，麦子还没收，田里一片金黄。我正在院子里背着《伤仲永》，爹突然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：“小河啊，你姑姑家在县城，那边清静，你去她家住段时间好好复习。”我一听，心里顿时乐开了花。我姑姑周桂香是小学老师，姑父李大山在乡镇企业当管理，日子过得比我家还滋润些。最让我兴奋的是，他们家有台彩电！要知道，那时候彩电可是稀罕物，我们村里也就那么几户人家有。

第二天一大早，妈给我收拾了行李，里面塞满了她亲手做的咸鸭蛋和晒干的腊肉。临走时，妈拉着我的手叮嘱：“到了姑姑家要懂事，别给姑姑姑父添麻烦。”我连连点头，心里已经飞到了县城。

坐上了去县城的班车，颠簸了几个小时，总算是到了姑姑家。姑姑还是和往常一样，笑眯眯地迎接我：“小河来啦，快进来歇歇脚。”

姑姑家住在县城边上的一个小区里，虽说不上多气派，但比起我们村里的房子可强多了。进门就看见客厅里那台大彩电，我心里美滋滋的，心想这下可有福了。姑姑给我收拾出了一间小房间，虽然不大，但有张书桌，比我在家里学习的条件强多了。

头几天过得还算安生，我白天在房间里埋头苦读，晚上就跟姑姑姑父看会儿电视。那会儿正播着琼瑶的《还珠格格》，姑姑看得津津有味，我却总觉得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离我们的生活太远了。姑父平时挺忙的，常常很晚才回来。有时候回来还带着一股子酒气，我也没多想，只当是他应酬太多。

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，我的复习也渐入佳境。姑姑很支持我学习，常常给我炖鸡汤补脑子。有天晚上，我正在房间里做数学题，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争吵声。我悄悄打开门，就听见姑姑带着哭腔说：“大山，你就不能为这个家想想吗？”姑父的声音有些醉意：“我这不是为了这个家吗？现在什么年头了，不交际怎么做生意？”

我一下子愣住了，不知道该不该出去。最后，我还是轻轻关上了门，假装什么都没听见。可那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，脑子里全是姑姑伤心的样子。

大概过了一个星期吧，有天晚上我实在看书看得头昏脑涨，就想出去透透气。刚出单元门，就看见不远处姑父的身影。我正想叫他，突然发现他旁边还站着个年轻女人。那女人穿着件鲜艳的花衬衫，头发烫得卷卷的，浓妆艳抹的，一看就不是咱们农村的。

我下意识地躲到了墙角，心跳得厉害。就见姑父搂着那女人的腰，脸凑得很近，说着什么悄悄话。那女人咯咯直笑，样子亲热得很。我一下子愣住了，脑子里嗡嗡作响。这……这是咋回事？姑父他……他是不是有了外遇？

回到房间，我整夜没睡着。我该不该告诉姑姑？可要是告诉了，会不会害得他们离婚？姑姑那么好，可不能受这委屈啊。可要是不说，我这心里又憋得慌。我想起村里王婶因为家庭矛盾跳河的事，顿时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。

第二天，我浑浑噩噩地起床，连早饭都没胃口吃。姑姑担心地问我：“小河，是不是复习压力太大了？要不要歇一天？”我摇摇头，说没事，就是没睡好。

姑姑叹了口气，轻声说：“小河啊，你姑父这人吧，就是太会交际了。你别多想，安心看你的书。”我一愣，抬头看姑姑，只见她眼里闪过一丝无奈，却又很快露出了笑容。

我突然意识到，姑姑可能早就知道了。这个发现让我更加不知所措。为什么姑姑会选择沉默？是因为爱吗？还是因为无可奈何？我想起村里人常说的话：“宁拆十座庙，不毁一桩婚”，难道姑姑也是这么想的？

接下来的日子里，我总是心不在焉。书本上的字仿佛都变成了蚂蚁，怎么也看不进去。晚上姑父回来的时候，我总是忍不住偷偷打量他，心里充满了矛盾和困惑。姑父对我依旧很好，常常问我学习怎么样，还说等我考上大学，他要好好犒劳我。每次听到这些话，我心里就更加纠结了。

有一天，我在院子里晒书，听见邻居大妈们在嚼舌根：“听说了吗？李厂长和厂里那个小会计……”我赶紧竖起耳朵，心跳加速。大妈们继续说着：“哎呀，这男人呐，有钱了就变坏，可怜他那老婆，整天装作不知道。”

我心里一阵翻腾，既为姑父感到羞耻，又为姑姑感到心疼。晚上，我做了个噩梦，梦见姑姑哭得伤心欲绝，而我却无能为力。醒来时，枕头都被我的冷汗浸湿了。

第二天是星期天，姑姑带我去了离家不远的玄武湖公园。那天阳光明媚，湖面上飘着几只小船，岸边的柳树随风摇曳，好不惬意。姑姑买了两个冰糖葫芦，我们坐在湖边的长椅上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。

姑姑突然说：“小河，你长大了，很多事情应该能懂了。”我心里一惊，不知道姑姑要说什么。只听她继续说：“你姑父他……唉，男人嘛，难免会有些……你别往心里去，好好学习才是正经。”

我鼓起勇气问：“姑姑，那您不难过吗？”

姑姑苦笑了一下：“难过？当然难过。可是啊，在这个家里，有些事情知道了也得装作不知道。你姑父虽然有缺点，但对这个家还是有责任的。再说了，咱们农村人，离婚多丢人啊。”

我听得心里一阵阵发酸，突然觉得姑姑苍老了许多。姑姑接着说：“你别为姑姑担心，你姑姑我啊，早就看透了。你要记住，人这一辈子，开心最重要。现在你最重要的事，就是好好考大学，离开这个地方，去看看外面的世界。”

回去的路上，我一直在想姑姑的话。我开始意识到，生活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。对错并不总是非黑即白的，有时候，维持一个家庭需要极大的智慧和勇气。

日子一天天过去，眼看着高考越来越近，我的心却越来越乱。成绩也开始下滞，模拟考试一次比一次差。姑姑看在眼里，急在心里，却什么也没说，只是变着法子给我做好吃的，说是补脑子用的。

终于到了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星期，我努力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学习上。姑姑特意去庙里给我求了个平安符，说是保佑我考试顺利。平日不信这个的姑父，也破天荒地在晚饭后拉着我谈了谈，说：“小河啊，你要争口气，考出个好成绩来。咱们农村人呐，就得靠自己的本事闯出去。”

听着姑父的话，我心里五味杂陈。我突然明白，不管姑父做了什么，他对这个家，对我，终究是有感情的。这个认知让我既感动又困惑。

高考那两天，仿佛一场梦。我带着复杂的心情走进考场，脑子里回响着姑姑的话：“人这一辈子，开心最重要。”我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试卷上，试图暂时忘记所有的烦恼。

等我回过神来，高考已经结束了。那天晚上，姑父难得地没有应酬，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吃了顿饭。饭桌上，姑父破天荒地夸了姑姑的菜好吃，姑姑也难得地笑了。看着他们，我忽然觉得，或许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，虽不完美，却也有其温暖之处。

放榜那天，我的成绩出乎意料地好。我被省里的重点大学录取了，全村都为我感到骄傲。我爹妈赶来县城，脸上的笑容就没停过。姑姑更是高兴得眼泪都出来了，一个劲儿地说：“好，好啊，小河有出息了。”

临走那天，全家人来送我。姑姑偷偷塞给我一个信封，说是零花钱。姑父难得地露出了慈祥的笑容，拍着我的肩膀说：“小河，好好学习，将来有出息了别忘了家里人。”

坐在开往大城市的火车上，我望着窗外飞逝的田野，心里五味杂陈。我知道，我正在离开的不仅是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，还有我的青春和天真。那个夏天的经历，像是一场提前的成人礼，让我懂得了生活的复杂性。

多年后的今天，每当我回想起那个夏天，总会感慨万千。我已经在大城市扎根，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家庭。姑姑和姑父的婚姻最终维持了下来，他们现在都已经退休了，在县城里过着平淡而安宁的日子。姑父戒了酒，开始跟着姑姑一起跳广场舞，倒也其乐融融。

前些日子，我带着孩子回老家。坐在姑姑家的院子里，看着满院子的瓜果蔬菜，听着姑姑姑父拌着嘴浇花，我忽然觉得，这或许就是生活的真谛。人这一辈子，经历过风雨，懂得了妥协，最后依然能够相濡以沫。